在半夜醒来,我睁开双眼,没有光,我只看见一团黑,我很茫然。
爷爷呢?爷爷在哪?我伸手摸向旁边,只摸到绵绵的床单,我把手挪了个位置摸枕头,只摸到窸窣作响的谷壳。电风扇低沉的转动声从那团黑里传来,我明白我是真的醒了。
我一动不动,闭上眼,平稳地呼吸,假装自己还在熟睡,然后,我不着痕迹地将薄被单搭在身上,慢慢裹实,不留一丝缝隙,只留半张脸接触这黑夜。做完了这些,我才敢睁开双眼,注视周围的黑暗,电风扇仍低沉地吹着,风从被单上滑过。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记起了我入睡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橙黄色的光穿过老旧的窗户,照在我二年级的语文课本上,门是关着的。爷爷就躺在我身边,电风扇在脚边扇着风,屋子里到处是橙黄色的光和光的影子,就在这祥和的光里,我抓住爷爷干瘪的手,沉沉睡去。
事物都是会变的,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本该在我旁边的爷爷在我醒后会消失不见。我不知道那门,那窗,那我本熟悉的世界在这不可知的黑暗里是否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我经常渴望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而现在,我最渴望见到一团光,一团荧荧白光或是幽幽的绿光。我绝不会想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会使我害怕,我只想它们有着微弱的亮光,我可以在这微茫的亮光里安然入睡。明早,会有满屋暖暖的阳光,会有奶奶亲切的呼唤,到那时候,我一定要奶奶在灶上炒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饭,我还要去菜园摘一把青翠的葱,用清水洗净,切碎,丢到饭里去。我想到那时,我会把夜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忘掉,就像我不记得妈妈是哪年哪月离开我一样,我知道,我从小记性就不好。
我不光记性不好,而且很笨,这是我妈妈以前说的。以前啊,我还扑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妈妈摸着我的头,问我想不想去城里住,去那里读书。我不懂什么叫城里,但爷爷懂,爷爷说城里什么都好,但有一点,星星少。我不敢想象一个连星星都不想驻足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在过去好多年里,星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第一次注意到星星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时候,天特别热,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一阵一阵的热浪,爷爷把竹床搬到院子里,在四角支起竹篙,挂上蚊帐,竹床比较窄,我和爷爷就侧着身子,搭上薄被子,背靠背躺着。起初,月还没出,天上只有几颗散乱的星星,我们没说话,闭着眼,就那样躺着。周围的虫子胡乱地在叫,我仔细听,这里面应该是有一种叫蛐蛐或是蝈蝈的小虫,我为这些虫子能在这燥热的夜晚放声尖叫感到欣喜,又想我要是一只小虫,我也要在这墙角下,这树林里拼命地叫,叫得比谁都响。可惜我不是虫子,我不能叫。晚上的风也有些温暖,徐徐地漫过我的额头,我张开五指,任这风从我指尖流过,虫声在这夜风中传出去很远,我想着这风,这虫,慢慢地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已是亮如白昼,我微微扭动身体,便发现一方奇异的天空,天空的中心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其余的,便是星星了。天空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星星,有的和月亮差不多亮,有的暗淡无光,有的光团大,有的光团小。所有的星星都静静地挂在天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大地上的所有物什披上一层清辉,这种景象让我感到惊讶,从小到大我竟不曾发现我头顶这片天空是如此奇妙。正当我认真观察的时候,爷爷说话了。爷爷问我,睡不着吗?我说我才刚醒,爷爷又说我们说会话吧。爷爷就跟我说他像我这么大,每天干农活,吃饭,睡觉,生活简单得好像只有这三件事,说他最期待的便是晚上的睡觉时间,尤其是夏日里满天星星的夜晚,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梦里都实现了。又笑着说这竹床,是我曾祖父留给他的,提起曾祖父,爷爷的声音就变了,变得柔和起来。回忆曾祖父当年是怎么把他按在这竹床上用棒子打,原因是他偷拿了家里的钱;又想起闹饥荒的时候,曾祖父是如何把食物留给其他人,每天只喝点水……
房间里仍只有电风扇嗡嗡的转动声,我睁大眼盯着窗户的方向。许久之后,我有些失望,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少了星星的光芒,我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漆黑。于是,我又怀念起了那些夏天的夜晚,怀念起了那满天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