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肯为人忙

《读书不肯为人忙》一书收录了近年来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的教师指导学生的一些习作,书名出自陈寅恪先生1929年写给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的七绝赠言,诗云:

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

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

所谓“为人”,典出《论语·宪问》,“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何以“为己”,何以“为人”,今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不过,我相信,最贴近陈先生赠言本意的诠释,应该是陈先生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所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二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已有“今之学者为人”之叹,则今日欲求“为己”而学,自是迂儒无疑!所谓“迂儒”,不通世情不合时宜之人也,今日之大学,因着教育普及渐成谋生之孔道,大学中人,恐怕要做学者的,已不在多数;少数以为要做学者之读书人,“为人”者亦在多数,“为己”者遂属稀罕之物。

当下中国的大学,高歌“创新创业”,上上下下,内内外外,都以“创新创业教育”为改革的主题和目标。但什么是“创新创业教育”,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在我们这个工具理性传统深厚,功利主义弥漫的国家,教育早已走到极端急功近利的境地。于是,在主政教育之人的观念中,“创新创业”,实际上以创业为主调,为目的,为收获,其实质就是所谓的“创新引领创业、创业带动就业”,庶几成为今日公认的大学教育目标。各种“创新创业”的鼓噪声中,也不乏声言以培养能力和素质为目标的主张,不过观其内容和实现方式,仍不脱训练工匠的取径。大学里鼓励学生“创新创业”,常常具体化为“做项目”和“写论文”,文章成了一种罩着“创新”光环的产品,各种评价学生的场合,也都以学生发表论文的数量以及刊物的所谓“等级”为主要指标。在这种时势下,我们把近年来一些本科生的论文编成文集出版,毋庸讳言,也不能尽脱“为人”的功利目的,免不了也是一种俗谛。

本来,读书与写作均是治学之正途。所谓学问,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学生求学,必于书中求前人留下之学,故入史学门径之人,唯以读书为本分;读书有心得,笔记下来,有发明,阐发出来,也是读书之一种本事;治学渐有积累,对所读诸书中承载的知识义理生出点点疑惑,自立一题,从更多书中探源索解,创一新见,立一新说,撰成新作,寓读书之味于写作之中,亦不失为读书之蹊径。

然而,这种读书写作,须与今日以“创新创业”标榜的教学划清界线。今日流行的功利教学,写作成了目的,论文篇数、字数成为效益之指标。或曰,制作论文,也会翻查书本,也是读书,但这种“为人忙”的读书,颠倒了读与写的关系,误导学生离开读书的本分,所谓读书,非但不能助人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反成俗谛生成之渊薮。此种风气下,“为己”之学,更不复可求。在这个读书之人日稀,“创新”之作日繁的时代,学术之传承,惟赖罕存之“迂儒”坚守。毋须讳言,中山大学历史系这个象牙塔,也逃不过被滚滚俗流冲刷,但守护住这个“迂儒”得以存活,得以生生不息的精神家园,始终是我们不离不弃的办学宗旨。为此,我们用陈寅恪先生这一遗训作学生习作集的书名,表达心中仍存的学术信念,也提醒自己不忘求学之初心,存一点读书之本事。

有一大家熟知的朱子诗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学人中传承旧学发明新知,为读书治学之本义,故学者读书“为己”之境界,亦需于商量与培养中求。学生在求学中,设一专题做研究,撰写论文,在今时今日的学术范式下,为商量与培养之基本法。因此,我们编集这本习作集的用意,更多是留下学生读书治学的行迹。编中诸文,不乏新发明与新见解,也不藏幼稚浅学之痕迹,但都无掩我捧读时之喜悦。望后来之学子,读此论集,或可得见前人读书之乐,治学之趣,若还能从中悟得一点脱俗之精神,留得一点读书“不为别人忙”之心意,则编辑者之辛劳,功莫大焉!

(本文为《读书不肯为人忙——中山大学历史学系本科生中国古代史论文选集》序)